南京老门东,是我的出生地,也是承载着童年欢笑与泪水的第一故乡。如今,这里已然成为夫子庙的延伸景区和备受游客青睐的网红打卡点。
离城墙最近的一条巷子叫边营,那里有生我养我的老屋,目前被开发为一家文创用品商店。尽管老屋已被政府征收,门牌号码也重组更新,但经过精心修缮,依然保留着原汁原味的风貌。
有着百年历史之久的老屋曾是奶奶、父母和我们七姊妹共同生活的一个四合院,里面盛放着三代人的喜怒哀乐,离合悲欢。前后两进各有两间正房夹着一间堂屋,中间还有一个院落。院东侧是一间厢房,厢房内有一面窗户,那精致的窗棂总是最先透进晨光。而西北角的一株葡萄树默默地陪伴我们,每到夏日便会在院墙上投下斑驳的绿影,那蜿蜒的枝蔓,犹如我们对老屋剪不断的思念。
小时候就听闻牛郎织女的传说,还幻想着七夕那天晚上,在自家的葡萄架下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和泣涕声,感受那份穿越时空的爱情力量。春去秋来,四季轮回。也不知是何年,葡萄树的藤蔓逐渐与墙体纠缠,将记忆与建筑融合在了一起。
西边院墙上,当年我动手修补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。那些歪斜的砖块和错落的泥痕,似是时光留下的密码,向每一位驻足者诉说着这个院落里曾经的烟火日常,往事沧桑。
后堂屋内摆放着一条几案、一张方桌、两个茶几和六把靠椅。几案上有一个花瓶、一面镜子和一台老式座钟。据考证,此摆设在徽文化中有“终身平静”(钟声瓶镜)之说
父亲年轻时喜欢丹青翰墨,每逢岁末,总会把自己的藏品取出悬挂。至今犹记,堂屋正中是一幅画加两幅对联,画面时而是钟馗仗剑的凛然正气,时而换作山水空灵的淡远意境。两侧板壁上分别挂着春夏秋冬四幅画和正草隶篆四幅字。那些墨色在年节的喜庆里,既显雄浑庄重,又透着文人独有的风骨气韵。
父亲一生极其清简,鲜有嗜好,唯对那些泛黄的字画与折扇情有独钟。他总舍得从微薄的积蓄中匀出几分珍重,去累积自己的私密空间。那些卷轴静静躺在樟木箱底,像父亲从未宣之于口的雅趣,在岁月里暗自生香。
可在十年动乱中,父亲的字画和折扇,被不懂事且激进的我们,自觉以破“四旧”的名义给毁得荡然无存。可想而知,父亲当年是多么伤心悲痛、哭天无路,我们又是多么顽冥不灵、愚昧无知。虽说人妖颠倒的年代已经翻篇,但失去的却让你顿足捶胸、椎心泣血,永远永远也不会再生。
现在,走进老屋门口用青砖石铺就的小巷中,看着斑驳的墙壁、粗糙的砖缝和雕花的门窗,那些关于童年的点滴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我是城墙根下长大的孩子,老门东的青砖灰瓦里藏着整个童年的呼吸。小时候总爱蜷缩在空旷的土堆上,听老人们用蒲扇摇出南京城的旧事:明朱洪武曾建营房于此,因靠近城墙边,故名边营。还有中营、三条营也是当年营房的所在地。
攀爬城墙,是我们这群孩子的专属秘技,指尖抠住斑驳的砖缝,蹬着凹凸的墙痕,三两下便跃上城头。没有任何保险依托,可比现在的室内攀岩更具刺激性。
站在宽宽的城墙上面俯瞰老门东的街景,只见黛瓦错落如鱼鳞,街巷纵横似蛛网,连晾晒的衣服都成了流动的画卷。
旧日的城墙现已披上新的铠甲,青砖被岁月重新熨帖,雉堞间架起结实的护栏。虽然再也寻不到当年爬墙时手心渗出的汗渍与尘土,但那些纵横的街巷、蜿蜒的护城河,连同我们撒野的笑声,都化作青砖缝里渗出的时光,被妥帖地封存在这座城市的年轮里。
当暮色染上城墙,我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站在垛口,衣角被风吹得鼓鼓的,像一只随时要飞走的纸鸢,而脚下六百多年的城砖,正安静地讲述着耐人寻味的故事。
我家门口不远处有两口水井,被原住民亲切地称之为“大井”和“小井”。“大井”宽阔如敞开的胸怀,“小井”精巧似邻家小妹。两口井默默地佇立在那里若干年,见证了几代人的勤劳与欢笑。
清晨打水时,总见井壁苔痕在晨光中泛着青玉般的光泽,井底水波荡漾,将整片天空都揽入怀中我们常和母亲一道,带上木盆和水桶,到井上洗衣、漂被、刷鞋子。这些日常琐事在母亲的手中却变得充满温情。她总是耐心地教我们怎样使用肥皂搓洗衣服,如何合理利用井水让衣物更加洁净。碰到人多时,大家会自觉排队打水,在等待的过程中,你一言我一语,分享着各自的生活点滴,有时是家中的柴米油盐,有时是孩子的淘气搞笑,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。
井水冬暖夏凉。冬天的清晨,当寒风刺骨时,井水却带着一丝温润。每从井里打上一桶水,热气升腾而起,仿佛为寒冷的季节注入了一抹温暖。而到了炎热的夏天,我们会拎上一桶桶井水浇院地、擦竹榻床,或用来冰西瓜、浸绿豆汤,那沁人心脾的清凉,至今仍让我怀念不已。
搬迁以后,能勾起我满满回忆的两口老井已了无踪影,但那些留存的井边故事却深深地储存在我的记忆之中。
这条街共有两所学校,分别是“边营小学”和“新知小学”,从街头走到巷尾,你会不时听到朗朗的读书声。童年的我就在“边营小学”读了六年书,还挂过“三道杠”。六年时光都是自己上学、放学,根本没有接送一说。那时的单肩书包很轻,作业不多,更没有什么课外辅导,放学后可以尽情玩耍。那些读书声中伴随着的纯粹快乐,是现在孩子难以体验到的,值得永远被珍藏。
幼时,供孩子们嬉戏的场所实在不多。从我家向东约五十米的城墙根下有一方难得的空地,中央隆起一座沧桑的土丘,那或许就是元末明初修筑城墙时,民夫们夯土留下的遗迹。岁月模糊了它的来历,却成就了我们的乐园。
每当放学时分,这片空地便成了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绝佳场所。男孩子们拍洋画、斗鸡子、捣烂泥,女孩子们跳皮筋、踢毽子、丢手帕。欢笑声在城墙与民房间回荡,仿佛一幅流动的《清明上河图》在小巷内徐徐展开。若不是各家炊烟袅袅,大人们倚门呼唤,谁都不舍离去。
时间虽然改变了这里的一切,但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却始终未曾褪色。走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,我仿佛还能听到儿时的自己在喊:“再玩一会儿!”当然也更想听到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声“回来吃饭哟!”。可惜母亲她96岁仙逝,离别我们已整整十五年,留给晚辈们无尽的思念,现只能在梦里或清明祭拜时向老人家倾诉衷肠。
老门东的改造,体现了景点开发“修旧如旧”的魅力,无论是古朴典雅的建筑风格,还是巷道间弥漫的生活气息,都能让历史可读,生命可续。
当你走进一家家充满特色的小店,地道的辣油馄饨、鸭血粉丝汤、牛肉锅贴、鸡汁汤包、回卤干、赤豆元宵、梅花糕、美龄粥、糖芋苗、旺鸡蛋和那每天都要排长队的小郑酥烧饼等美味小吃丰富多彩,应有尽有,这些都是我们孩童时绝不敢奢望的。
夜晚的老门东更是别有一番韵味。华灯初上,大红灯笼高高悬挂,五颜六色的泛光灯映衬着古老的建筑群,为整个街区增添了一份静谧与浪漫。茶馆里、店铺内、德云社前、星巴克旁,游人如织,门庭若市。在这里,历史与现代完美交融,让人目不暇接,回味无穷。
由于工作调动,如今我已定居上海20年,但每次回到南京,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儿时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,瞧一瞧,每一步都能唤起那些回不去的记忆——老屋的砖墙、城头上的欢笑、井水的清凉、高土堆的嬉闹……这一切都构成了我心中最珍贵的童年画卷。
令游客流连忘返的老门东,不仅是一处旅游景点,也是一座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,更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。它唤醒了我对故乡的深深眷恋,也让我更加珍惜那段不可复制的童年岁月。
无论今后身在何处,老门东永远是我心灵深处的一片净土和无法割舍的浓浓乡愁。(吕明松)